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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林观音手中的信,继续念,他念啊念啊,一封又一封,小子说的越来越多,他似乎也想的越来越明白了,直到落到最后一封,张之维看了一点血渍,而上面写着“母亲,孩儿不孝,以后不能再给您寄信了”。
他忽然停下了,林观音也注意到上面的血渍,看了看张之维,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老妇人问他怎么不念了。
张之维从来不说谎,他甚至口无遮拦,说话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这一回,他破了例,他沉默了许久,告诉老妇人:“您孩子在信里说还在打仗呢,以后给您写不了信了。”
“打仗?”老妇人脸色苍白。
“您别怕,他不会死,”可他恐怕早就死了,张之维心里有些难受,停顿了好久,低声道,“您的孩子无坚不摧。”
比修行了金光咒的他还要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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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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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的信纸写了很长,等正式落笔的时候,已写了满满六张纸。
张之维将落好的纸张,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老妇人听,林观音也在认真听。
“老人家,您看我这说的对吗?”
老妇人“欸”了一声,双手捧着,接过了那沾满墨水的六张纸,说了一声又一声谢谢,林观音也将桌上的信件一封封按着原来的顺序收敛好,然后轻轻送到老妇人手里。
老妇人接过信件,她抬头仔细看了看林观音,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那双眼睛,一片澄澈,里面荡着慈悲和温情,是这麻木不仁的世间里,难得的一双眼睛,她走到自己身边,垂下眼眸的时候,不似凡人,倒和那庙里的观音娘娘有几分相似。
她那双枯老干瘦的手紧紧抓住林观音,在她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笃定地说:“姑娘,你看上去是个有福的人啊。”
有福?
林观音不懂。
但她温和又柔软,能够承受这世上所有的悲喜,再以最温柔的方式回馈世人,她伸出左手扬起大拇指,向下弯曲了两下。
[谢谢。]
张之维放下笔,替林观音表达了对老妇人的谢意。
老妇人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再捻出一枚铜币,放到林观音手心,跟他们说了再见。
她走后,等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忙不迭地接过她的位置坐下来。
他一边坐一边抱怨之前的妇人忒慢。
但要说他骂骂咧咧也不至于,或许他已经习惯了通过抱怨来疏解自己的不满。
林观音帮张之维稍稍磨了磨墨,然后用一块镇尺,压在了纸上,张之维抬头看了她一眼,林观音毕竟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最强的,能很快感受到别人的眼神。
于是张之维看过去,她便也转过头,看着张之维,她看人一向很专注,眼神却很平和,像是能将好的坏的都包容到她那双眼睛里似的。
两厢对视,静默良久,最终是张之维偏过头,叹了口气,让她坐下。
林观音放下手中的东西,乖巧地坐在了他旁边,又开始认真识字。
中年男人见林观音实在漂亮忍不住多看几眼,张之维不动神色地敲了敲桌子,警告般的盯着他,他是最会在柔弱的女人身上施加他那些无人诉说的苦闷和怨气的,可面对强大的男人,他又会表现得很怯懦,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像一只伏地的狗,温顺不已。
张之维淡道:“写什么?”
男人愣了愣,便开始滔滔不绝。
他原是要给自己妻子写信的,不过内容就没有那么温情,满篇的抱怨之下尽是无尽的剥削和掠夺,他向自己妻子索取钱财来维持贫穷的家庭的运转。
他左一口孩子,右一口母亲,底下却全藏着对妻子血汗的贪婪。
他说:“阿香啊,上次那个石老板钱没给够啊,我拿着定好的契书去找他,他却说契书白纸黑字写的好好的,是我不识好歹要多了。”
“可一开始价钱不是这样的啊,”他指甲里全是泥,泥土干涸在他的指甲里,发黑皲裂,长满茧的手,抠来抠去,说话间,总下意识地去挖手里的死皮,他说到动情处竟然哭起来,“我没骗人啊,我怎么有胆子骗那些大老爷啊。”
“可他们还是把我打出来了,”他说,“阿香,你既然现在在石老板的后院里,那多跟他说说,把答应好的钱如数还给我们好不好。”
写到这里,张之维停下了笔,皱着眉问:“那个契书是怎么回事?”
男人愣了愣,然后告诉他,契书就是典妻的文书。
张之维脸色一变。
男人看张之维神情可怕的很,连忙为自己辩解:“先生,也不只是我这么做啊,那些大老爷损了阴德生不出娃娃,借我们这些人老婆的肚皮生娃娃,哎,人都是要传宗接代的啊。”
他接着说:“阿香生了好几个男孩才被石老板看中的,我们说好租三年,给一金,可落到手里就成了半数。”
“您说他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我们就在地里刨食吃,能挣什么钱啊,况且……”
况且,再没钱,家里面的孩子就得病死了。
说到这里,他又擦了擦眼睛。
可他说了好多,都没有说到他口里的那位阿香,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