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1 / 2)
夜色深沉,烈风营中燃起了篝火,四下静谧而肃穆,军纪森严的军营没有说话声,只偶尔有巡逻士兵走过的脚步声。
这一夜和往常的每一夜一样,好像没有分别,一如既往的平静。
不平静的只有将士们的心情。
他们三百人,被一个人围攻了,虽然没有败,但如此悬殊,却打成平手,便是惨败了。
秦傕把军营中最好的伤药都送到了姜洄手上,让姜洄给祁桓治伤上药。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以前都是小郡主帮他们治伤的。
深色的官袍遮掩了血迹,脱下来扔到了一旁,却掩盖不住血腥味,姜洄眉头紧皱,借着烛火的映照,小心翼翼地帮他胸腹处的伤口。
最为骇人的,便是秦傕的莲刃造成的伤口,花刃旋转着刺入胸口,若换成旁人,当场便会被穿透胸口,生生剜出心脏来。只是祁桓修为深不可测,以血肉之躯止住了花刃的去势,花刃被卡在了肋骨之间,他面不改色地将花刃从骨肉之间拔出,鲜血喷涌,他也只是呼吸沉重了几许。
点穴止住了出血,姜洄用温水拧干了棉布,小心地擦拭他身上的血污,而后用软刷沾取药膏细细涂于伤处。
祁桓盘坐于榻上,感觉到沾了药膏的软刷轻轻地拂扫伤口,他轻轻吸了口气,攥了下双拳,只觉得那丝丝缕缕的麻痒比疼痛还折磨人,不只是软刷,还有姜洄轻浅的呼吸。
“我自己可以……”祁桓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不过姜洄置若罔闻。
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新伤旧痕,错落密布,她不敢相信一个人受过那么多伤,竟然还能活下来……
“你都是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吗?”姜洄手上的动作很稳,声音却有一丝轻颤。
祁桓垂眸看她,在微蹙的眉心里看到了心疼与担忧。
“我……”他眼神闪烁,沉默了片刻方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伤了。”
姜洄这才想起来,他并不是生来便身居高位,他原只是最卑贱的奴隶,并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亦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旁人加诸他身上的伤与痛,他除了承受,并无他法。
“是在苏家为奴时受的伤吗?”姜洄低声问道。
“多数是。”祁桓如此回答,见姜洄眼角发红,他忍不住抬手去碰触她的脸庞,柔声说道,“你不必为我难过,这世间奴隶,皆是如此,我能活着,已经比旁人幸运太多。”
他身上的伤,只是世间所有不幸之人的缩影。
姜洄意识到这一点,却也猛然想起那一夜寝榻之上,他握着她的手腕,满目沉痛地问她——为何三年前,没有带他离开……
其实那时便遇到他了,只是她没有救他。
阿父说,人族不该分贵贱,更不该将人贬为奴隶,视若牲畜工具。他憎恨这样的世道,却又无法改变,只能远走他乡。
姜洄受他影响,她也不愿奴役同胞,而她亦选择了逃避……
姜洄强抑着颤抖,帮祁桓包扎好胸腹处的伤口,顺势便坐到了他背后,没让他看到自己盈眶的泪水。
祁桓怔怔地看着身前,墙上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就像她从背后抱着他一般。
沁凉的药膏轻轻地涂抹于伤处,很快便抚平了一切灼痛。
柔软的指腹落在他后颈上,于两肩之间摩挲。
“苏……”姜洄辨认出了烙印上的字,脸色微微一变,“这是奴印。”
其实她不只一次摸到过这个烙印,她以为是普通的旧伤,如今才第一次看清了上面的字样。
这是家奴都会被烙印的标记,如此他们便不能随意地逃走,身带奴印之人不得自立谋生,否则便会被杖责致死。
姜洄哑声问道:“你既已脱了奴籍,为何不想办法洗去身上奴印?”
“洗去了奴印,既改变不了我曾经为奴的事实,亦改变不了,他人对我的看法。”祁桓淡淡一笑,“这个印记在不在,对别人来说,没有区别,对我来说,亦没有区别。”
姜洄讶然,怔怔看着祁桓高大笔挺的背影,她仿佛看到他独行于幽夜的身影,孤寂,却又坚定。
“这就是你的道吗?”她回过神来,郑重地问道,“这就是你脚下的路,你心中的道。这就是你晋升一品的道……你没有洗去自身的奴印……你想洗去的,是天下人心中的奴印。”
开天辟地之伟愿,自古未有之大道。
那也是她的父亲一生都在逃避的黑暗。
他看见了黑暗,却无力改变,高山挡道,他却绕道而行。
万古长夜,有人提灯独行,烛幽明昧。
祁桓心中一震,他侧过身看向她,却看到那双清亮的眼眸泛起了泪光,在烛光下显得晶莹而温润。
祁桓眼神一暗,抬手去碰触她眼角的湿意,一点灼痛从指尖蔓延到了心尖,他声音沉哑地说道:“你……当真信我?”
姜洄张开双臂,轻轻环抱住他的肩膀,她想抱抱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处。
“我不信你……”埋在他左肩的脸庞温软湿润,声音又闷又哑,“你说了很多谎。”
祁桓的身体顿时僵住。
姜洄继续说道:“你骗了世人,也骗了我。你不是蔡雍的走狗,不是奸佞酷吏,而我……也不是爱你才与你成婚。”
祁桓垂下眼眸,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是,我骗了你……”
“不,你骗不了我。”姜洄扬起脸,下巴抵在他肩头,近在咫尺的双眸被泪水洗得湛亮而灼灼,“因为我懂你。”
祁桓失神地看着骄阳般的眼眸,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你说过,只有自己走过的路,方能成为心中的道。但是有时候身处其中,也会当局者迷,偏听偏信,失去方向。真相都写在了竹简上,但人们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姜洄的手抚上祁桓的脸庞,比掌心更加温软的,是她的目光。
“想杀我阿父的,是苏淮瑛,你若与他合谋,他又何须从妙仪手中骗取我的信物,设下陷阱埋伏我阿父?秦伯伯他们怀疑你杀了少卿嬴禄,嫁祸徐照,打开天狱法阵,放走阿父。可是能打开天狱法阵的,从来不只是少卿令符,姚泰虽然死了,但司卿令可是握在蔡雍手中啊!是他打开的天狱,对不对?”
祁桓震惊地看着姜洄,他没有想到,失去记忆的姜洄,竟凭着那些竹简上苍白简略的字句,推断出了事情的真相。
姜洄苦笑了一下:“他要杀我阿父,却不能背上谋害忠良的罪名,因此便要有人为他顶罪。他本意是想杀了你们两人,嫁祸徐照,却没想到,你修为高深出乎意料,你活了下来,甚至甘愿投靠他,成为他的棋子。一个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奴隶,是他最趁手的利器。你选择背负骂名,即便被人误解,憎恨,也在所不惜。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有走到最高处,才能实现你心中的道。”
祁桓静静地听着她的推测,字字句句,有如她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一般。
他从不在乎背负骂名,而世人的误解也正是他求仁得仁,骄横跋扈是姜洄的铠甲,而奸佞小人同样是他的伪装。他本就是卑贱到尘土里,是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奴隶,还怕什么脏与恶。
他以为自己可以对所有的冷眼无动于衷,但却依旧会被姜洄憎恨的目光所伤。
但更让他心酸到抽疼的,却是她说她信他。
祁桓漆黑的眼中涌动着难以宣之于口的悸动,张口欲言,却哽住了喉,连呼吸也轻颤着,失去了破军阵中的从容。
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