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2 / 3)
一群佞臣。在龚遂他们眼中,这些人不仅有害,而且恶臭,他们只在打更的时候才出没,做种种荒腔走板的事,就像具化的晦气沆气瘴气,引诱着王,毒害着王,使其夜不能寐。只有刘贺自己明白:只是因为自己睡不着,心里烧着火,才引来这么多小鬼聚在身边。
只有他们才能夜夜响应刘贺的要求,放歌纵酒,斗狗走兽,设想奇珍,赶制器铭。
二月,天上现赤狗,大星如月;二月,他们就给在王宫后院搭起一观星台。不讲规,不讲法,不讲理,哐哐当当日敲夜打,闹得后宫里人神俱愤,但就是给弄了出来。昌邑王把该罚的人罚了,然后在星台上观察斗牛,又着人做了一批团龙纹彩绘棋盘——六龙嬉戏,白云苍狗,满盘星斗。
所以刘贺是从来不听这些人说什么的。
唯独当皇帝这件事,“当皇帝”,这三个字,去到哪,好像都能扎下根来。
五月,一卷书简从长安未央宫,送到昌邑王宫。
仍然是在子夜。昌邑王仍是在看漆盒,但这次看的是贴金。南方丹阳郡传来的新技术,能把金片捶打至蝉翼一样薄,剪成花鸟鱼虫各种形状,无不神俏。
把长安书简亲自送到王宫的,是中尉王吉。他在屋外通报姓名的时候,屋里的群小突然像惊弓之鸟,甚至未及告退,就已经从后门作鸟兽散。
就连刘贺也正襟危坐,收敛了神色。
在子夜的烛光里,王吉就像是飘进来的。他本一张天生的哀脸,长手长腿,黑袍黑甲,又鲜少沐浴阳光,就变成了一副白无常似的模样。
中尉负责王城戍卫工作,所辖从宫墙至城墙之间,宫内并不受其管制。正常来说,刘贺和他的扈从们都应该与中尉没有太多纠葛。但前面说到,刘贺打小不喜睡眠,十余年里,漫漫长夜,宫中不管是人,还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早已看腻。所以多年来,他曾无数次在子夜以后偷开宫门,甚至翻阅宫墙,以期在城里完成更多的事情。
出宫以后,除昌邑王外,将其余人无论高低贵贱一应依法查办的人,就是中尉王吉。无论是入狱、笞刑还是斩首,王吉毫不手软,无数宫内宵小出了宫墙,都落入他的手中。
昌邑王国整体而言风气尚佳,白天的危机,尚不如王在夜间偷走出宫来得严重。所以王吉才被迫成了昼伏夜出之人,每夜盯着宫里宫外的动静。
城里小童甚至编了一首曲儿:“白日龚,犹能纵;夜间王,不得藏。”说的就是龚遂和王吉。
王吉带来的,从来只有坏消息。
这次却不同。
唯独这次,昌邑王脑子里嗡嗡的,不再有往日的戏谑,也没法顾左右而言他。他看见王吉手上的书简,上面封的是金漆,金漆上是帝印。前月在耳朵里扎了根的三个字,那地底里吟着俄着捂着叹着的句读,忽然破土而出,撑满了整个房间。
王吉伏地,刘贺亲手启封,解带,展开。
书简上就一段话:
“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
对于身在大汉宫廷的人,无论是王吉,还是荒诞不经的刘贺,这两句话,都足够了。
它表明两个信息:一,当今天子、汉武帝少子刘弗陵,已经崩了;二,刘弗陵无子,昌邑王刘贺将为他奔丧,然后继承大统。
王吉是个很拧得清的人。
几百年后,琅琊王氏能发展为名震天下的大世家,跟他这位先祖的性格,也是密不可分的。
比如夜间抓人。宫里围在昌邑王身边的那些佞臣,出得宫外,犯了什么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看一点情面。但是昌邑王也在其中,甚至带头冲撞,罚不了,没权力,那就当作一点儿也没看见。他绝不会像龚遂那样,又哭又跪,闹得满城皆知。
没必要。他只想好好当个中尉而已。
比如这次送书简。确实,有生以来,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能担当如此重要的角色,能送出如此锚定乾坤的书简。但这也只是职责而已,他负责戍卫,深夜皇使抵城,临时开门,必须有他的首肯。入宫送信,也是他自己最为妥当。这样一来,他成为了除昌邑王外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因这消息而雀跃、狂喜。
他甚至不想完全被牵扯进去——书简读完,他寻个由头,便退出去了。
但从他呈上这份书简开始,就像在几百里干草地上擦亮了一点火星,须臾之间,疯狂的热潮就蔓延了整座昌邑王宫。
刘贺看见书信是在子时一刻;到第一声鸡鸣之前,王宫里已经有超过一半人在收拾行装。
饶是昌邑国平常再没有规矩,王吉也没想到——去当皇帝这件事情,居然也能闹得满城皆知!
谁是第一个说漏嘴的,这时候追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兴许,就是昌邑王本人。结果是,他那些侍臣苍头们用史无前例的速度,将这个消息传遍宫墙,并且还带着一种强烈的暗示,一种澎湃的号召:
昌邑王本次进宫不是一个人去,是一群人去;
谁能跟他到了长安,谁就能有十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世间,千百般鬼神,也抵不过一个“利”字。
王吉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昌邑王宫里那些小鬼们,平素习惯了刘贺的节奏,竟然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把车驾舆乘准备好了。等王吉气喘吁吁赶到王宫广场,那里已经宝马香车满路,乌泱泱聚集了几十号人,还有更多人不断从宫廷各方蚁聚而来。
王国上下核心官员,比如相、傅、九卿,都尚在混乱当中;鸡鸣狗盗之辈,却一个个意得志满、眉飞色舞,仿佛康庄大道已经铺开。
仓促之间,王吉唯一能阻止昌邑王启程的办法,只有丧服:无论从名义上,还是从实际流程上,昌邑王进宫的首要目的还是为天子奔丧。大汉以孝道治国,子为父、臣为君治丧,必须穿上最高规格的丧服,焚香、祷告、哀悼、祭奠,然后才谈其他。
事实上,朝廷把书简寄过来的目的,根本不是让刘贺启程。制诏明确写了:指定几位大臣,乘七辆驿传马车,前来长安——换句话说,那只是一封预告。预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昌邑王国赶紧准备好相关物事。比如,上面提到的丧服、丧仪用具;比如,七辆马车就限定了同行者数量,人选必须确定,其余人等也需要安排;再比如,此去以后,王国必然交接,也有大量的事情需要梳理妥当。
这些事情,本该昨晚就跟刘贺说清楚——
现在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拦下车舆,让昌邑王下令赶制丧服,至少争取两三日时间,再作考虑!
可当他刚拜在仄下,昌邑王刘贺已经走到跟前。虚影晃过,王吉抬头,只见刘贺已经穿上了斩缞服,惨白的,粗粝的,生麻刺硬邦邦杵着,穿在身上,像刀戳斧斫似的。这件斩缞有点小,有点旧——王吉觉得,这也许是刘贺五岁时穿过的那件。
那时候,他穿得跟只小兽似的,一半长出来拖在地上;现在,他穿得滑稽,半截腿露在外边。
也许刘贺把这件丧服藏了十四年,只是为了悼念;
也许,他是为了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
可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他有这种想法!
穿着斩缞服,按律是不能说话的。刘贺确实沉默着,但整个人漾在一种腾跃的氛围里,甚至没看见王吉,而是快步穿过广场,乘上队伍最前端的马车。然后二话没说,宫门轰然开启,驷马齐鸣,那辆铺满白绢素缟的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