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1 / 1)
“那个,老师办公室怎么走?”
女孩用一双猫眼盯着她,抬手指教学楼方向。还不等人描述具体位置,吉霄先心虚地撤离。
然而没溜出几步,又红着耳朵踅回。
这次来,终于硬着头皮问出她真心想问的:“你们最近常常练的那是什么曲子?”
本以为自己问得太过含糊,没想到小女孩竟精准地回答她:“车尔尼。”好像很清楚她问哪首。
可是,车……什么?
那么标准的普通话,她却只听懂一个字。
想求对方再重复一遍,先听小女孩问她:
“你给老师送了那么久面,怎么到现在还不记得办公室的位置?”
吉霄怔住。随后她再一次直接溜票,总觉得这次比刚才还丢人。
在羞恼中一口气上二楼。到走廊尽头把面送给孔老师,收好了钱才缓过来跟孔老师问:“钢琴班今天也上课了?”
得到肯定后,她又装得不经意:“刚才遇到一个学琴的小孩,她跟我说她弹的曲子叫车什么。”
“车尔尼吧?”孔老师回答她。
就是这个!
还想继续问,就见孔老师笑得一脸温柔:“怎么啦小弟,”女人问她,“开始对钢琴感兴趣啦?”
听到“小弟”这称呼,吉霄所有到嘴边的问题顷刻消失。
“不过你怎么又跟人打架?”见她不吭声,孔老师念她,“别总跟附近那班阿飞混,现在你阿爷一个人养你,本来就不容易。”
吉霄应付几句便出门。心事重重走在露天走廊上,又在这时暼见校门口那小女孩还在等,在她破旧的脚踏车旁。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愧怍到不敢下楼。
怀着复杂的心情,少女趴在栏杆上远眺楼下那一小团雪白。为什么不敢面对人家?她想,原因之一当然是她乱找借口被人揭穿——
谎言这种东西,根本站不住脚。
但这并不是唯一理由。
吉霄放空地看着少年宫门口,直到一个戴遮阳帽、骑崭新脚踏车的女人出现。女人看上去跟吉小红一般年纪,穿亮色长裙。明明那么远,吉霄却确定对方是在笑着的。适才还懊丧的小女孩见到女人顷刻欣然如小雀,开开心心上车坐后座。
一副再常见不过的母女图景,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中。吉霄在那图景外安静地凝望,目光既炽热,又冰冷。
无论如何,自那日搭上话后,但凡在少年宫再偶遇这女孩,吉霄总会跟她打招呼,而且每次都特别无聊地问别人同一个问题: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弹了。”女孩也总是回答她。
其实这期间,她已经从孔老师那得知车尔尼是钢琴家。他编写了非常实用的钢琴教程,学琴头几年你都很难逃离他,虽然曲子不同,却都是他老人家的手笔。所以她问小女孩的问题,大概也不会得到什么其他答案。
但她就是想问。
……
吉霄走出孔老师办公室,然后原路返回。
离开教学楼前,还要透过门窗再看一眼:
今天,她穿墨绿色连衣裙。
没能说上话,但也只能如此。吉霄下楼到门口,扶起她那不知被谁推倒在地的脚踏车。
从宽敞明亮的少年宫,骑过香樟路,再到临江路……
美梦结束。
吉霄走进脏兮兮的小面馆。
对这个她自小就生活的地方,她的家,她有时喜欢,有时讨厌。每次从少年宫回来的时候,就总觉得很讨厌。都怪少年宫太干净明亮。在那个属于孩童的宫殿里,每经过一道门,她都会忍不住去想自己学钢琴、学书法、学画画、学艺术体操……那是一个优渥的世界,因为优渥所以简单,且总是显得井井有条。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她会不会现在也在少年宫上课?毕竟阿奶总是跟她说,在她出生前家里也辉煌过。阿爷手艺过硬,面馆开出几家,她们住的也不是这里,而是干净整洁的新村小区。日子最好的辰光,阿爷带全家人去这附近最有名的大饭店。那里藏有名家的国画、诗人的墨宝以及精致的木雕,哪些领袖、名人都曾光顾过,站在顶楼就能俯瞰整个老区……
“可惜啊,你爸爸败家。”阿奶说。
在大儿子带来的无尽蚀耗中,吉祥面馆一间一间关。别说去大饭店,就连普通生活都变得难以维系。房子也变卖,最终挤到这附近最落魄地段,勉强撑半个门面。
然后,某一天,吉成龙带回一个婴孩:
自那日起,吉霄的人生便和这间逼仄的小店正式绑定。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她该喜欢这里,却越长大越不确定。为什么有人活得像公主,有人却只能在肮脏的弄堂里?这样的问题吉霄原本不喜欢想,但是最近,她的思绪很乱。
前两日,阿爷接到一个电话:吉小红在电话里说她已决心离婚,以后会搬回老区,带着儿子。
这消息令吉霄开心,却又担心。担心吉小红和堂弟回来,会让她连狗窝都失去。
下午吉霄在店里写作业,一个客人也无。然后做晚餐准备。餐点到来,面馆开始散发香气,也终于有了些许活力。进店的食客三三两两,带来进食声,擤涕声,咳嗽声。除了留下钱,还留下食物残渣,纸团,脏碗,以及各种不明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