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节(1 / 3)
这是要减少生产,同时停滞技艺的研发。月池道:“可还有匠籍出身的官员在,又该怎么办?”
卢雍道:“大考在即,不再选有这方面才能的人也就是了。”
月池看向了陶郢,陶郢是万户陶成道的后人。月池曾经亲自上门去劝万户的后人出山,可却被当时的家主陶太公拒绝。老人认为,凭技艺做官,终会难逃遭排挤打压的命运,所以坚决不允。当时还是年轻人的陶郢灰心丧气,只是将自己的器物送给了月池,从此便一心埋首诗书。
后来,匠籍进士受到重用。陶郢这才又起了念头,他考中了科举,这时才发觉当日亲登他家门的竟然是内阁首辅李越。陶郢既感动,又羞愧,从此更加废寝忘食,专研火器火枪建设,为月池马首是瞻。
月池看向他:“你也这么想吗?”你也曾经是被排斥之人中的一员。你也曾经在深夜悲哀地对着自己的作品垂泪。如今你做官了,你拿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了,就要把自己爬上来的路堵死?你就可以乐见华夏的技术薪火再一次断绝?
陶郢的脸涨得通红,他膝行到月池面前:“元辅,这也是无奈之举啊。咱们要是不这么做,别人也不会放过我们。只有我们活着,才有希望。以后等问题解决了,咱们再促成技艺发展就是了。可要是您不在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月池默了默:“什么叫我不在?”
荆慈同样也跪倒在月池面前,他亦选好了站队。他低声道:“当时我们虽然做得干净利落,但还是有消息走漏出去。他们这么多年隐忍不发,所图甚大。”
他继续道:“张彩大人,也盼您能平安。”
月池久久不能言语,她道:“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
一众人不敢看她,只能叩首而已。
月池不由忆起当年,她加冠之际,群臣来贺。酒酣耳热时,她就想,让这群男人知道,自己是在向一个女人低头。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突然。跪在她脚下的每一个人,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她可以想象,他们在知晓她的身份后,也有焦虑、挣扎、怀疑,可到最后,他们还是选择相信她,向她低头。
在封建社会,一个出身商户的女子,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已经足够令天下须眉汗颜了。可为什么,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月池幽幽道:“如果我说不呢?”
她九死一生,沥尽心血,才打破封锁的海关,促成技艺的革新。她舍弃了自己,舍弃了姐妹,舍弃了朋友,舍弃了……恋人,才离自己的梦稍微近了一点。华夏已经超越西方了,照这样的态势,东方的巨龙永远不可能落后。可他们却在这里告诉她,形势所迫,不得不走倒车路,活水太险,死水才安宁。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还不如让我效仿则天女皇杀子杀女,都比这要容易得多。”
她的反对,显然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王九思长叹一声:“恳请元辅,以大局为重。即便您不为我们想,也要为两位夫人,和那些女官想想。”
月池的身子僵住了,她别过头去。
张璁已是横下了心,他来到月池面前:“您一旦倒下,她们会被怎样清算,您想过吗?您这一生主持过不止一场大狱,杀得人更是数不胜数。一旦东窗事发,您是一去了事,可她们该怎么办?九族尽灭,凌迟刮骨,这就是您想施予天下女子的恩惠吗?”
月池的回应是将茶盏丢在他的头上,他分明被砸中,却仍跪得笔直。月池道:“你考了七次会试,四十岁时才高中,是我有一手提拔你到今天,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吗?”
张璁眼中亦有泪光闪动,他道:“对,这就是我报答您知遇之恩的办法。”
月池的胸口不断起伏:“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为了保持 对底层的压榨,所以停止生产?就算我们的自己老百姓愿意,洋人也不会愿意。他们的目的就是打开市场!正常货物卖不出去,那就卖鸦片!卖罂粟!卖大麻!”
月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祸乱是迟早的事。”
卢雍无奈道:“可那是之后的事,如不采取举措,现在就会在劫难逃。”
就连康海也道:“活着,才有希望。”
月池咀嚼着这两个字:“……希望?”
她摘下乌纱,青丝早成斑斑华发,她问道:“你们看看我,我还能等到你们所谓的狗屁希望吗?”
当年的李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潇洒肆意。董祀终于掌不住淌泪:“‘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数如此,何以回天?”
“我们也不想,可就是命呐。”
“您也该认命了。”
他们很快就替她磨好了墨,伸好了纸,将那一管羊毫小楷递在她手中。她这一生,无数人告诉她要认命。
李大雄叫她认命做仆役;李龙叫她认命为婢妾;唐伯虎劝她找个好人托付终身;贞筠求她别再冲动,丢下她一个人;时春告诫她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张彩警告她是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刘瑾说舍了胞宫,就能登上顶峰;朱厚照……骂她是痴人说梦,自取灭亡。
她以为她已经向所有人证明,他们都错了。她已经权握天下之上,她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不论他们是否该杀了。可即便如此,摆在眼前居然仍只有认命一条路。感情无法治愈她,权力也无法拯救她,那她该怎么办呢?
她终于写完了票拟。所有人拿着如获至宝,火速拿去司礼监要批红。而她则独自回到了过去的李家小院。
她只是想躲进龟壳里睡一觉。现在的朝廷离了她不行,就算要强行关闭工场,也需循序渐进。百姓已经够苦了,不能再折腾他们了。
章四已经回乡了,王婶早已去世了,只有圆妞孤零零地守着这座院子。她想过让圆妞也回去,或者到她身边来。可是,圆妞不同意,说自个儿就想守在这里,等她回来。
她自私地同意了,她也想象不到,当她灰溜溜回来,看到满屋蛛网,一个认识的人都不在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圆妞看到她高兴极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带着她的女儿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月池吃得饱饱的,还泡了泡脚,接着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可她却再也没能起身。她的倒下,是致命一击。
无数人来到这座小院探望她,有人给她剖析形势,有人给她传递捷报。他们极力使她相信,牺牲只是暂时的,还有挽救的办法。但如果她倒下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夫人,她的同僚,都需要她的看顾。谁都能死,能休息,唯独她不行。她也想继续骗自己,没人比她自己更会自我欺骗。可现实实在太丑陋了,她真的,骗不下去了。
她躺在床上,身体不断地下坠,地的深处是无尽的死国。她耳边传来了啜泣声。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大福走了之后,外邦进献了千椿。她本来不想要它,可它会比她活得更久,还能跟她说说话,最后她还是将它留下了。胖鹦鹉又懒又馋,还喜欢顶嘴。可此刻,它却在身边哼哼唧唧地唱着歌,一根一根拔着自己的羽毛。
她不想带它走,她想给它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
这是一个熟悉的女声:“你想回家吗,想再见见家人吗?”
月池的嘴唇微动。这些年,因为朱厚照不能离开她,她一刻也没有出过京。时春和贞筠分别回来看过她几次,可没过多久,她就会将派人将她们送走,一次送比一次远。其实她自己早有感觉,朱厚照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