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1 / 2)
157 岁月悠
妖, 易嗔易怒, 易动情。
作为珈蓝古佛的衣钵传人、佛门的至高修者,寂明也曾自认为看得透这红尘。
「前缘即前愆,故生贪秽想。」
自那日后, 无论南娆说什么, 他都一言不发, 身后的菩提树每落下一片树叶,他便在叶上写下一句句晦涩的梵文, 昼夜不息。
「……我已说了一万遍对不住, 当时情况紧急,渡情劫总比渡众生劫容易得多,禅师就算不原谅我, 也多少吱个声呀。」在秽谷的第二个月, 南娆还是没能找到出口,只能回去企图说服寂明,见他仍是没反应, 凤眸里窜出些许怒色, 「更何况, 当时腰酸背痛的可是我!」
寂明垂首撰写经卷的背影立时便僵了僵, 随后头垂得更低了。
南娆气得拿出蝉露悲灌了几口,冷静了一下,组织措辞道:「你不必看不开, 我少不更事时是对你有过非分之想, 但现在大家都是几百岁的老妖怪了, 隔夜仇都记不得,隔夜……啊这个,事已至此,你就看开些吧。」
「……」
「好吧,坏人修行如杀人父母,你助我出秽谷,我便誓不再见你,如有违约,便同此酒。」说着,她将手中酒坛一摔而出,在其落地碎裂前,忽然转了个弯,被一股柔力轻轻放在寂明身边。
「寂明纵是佛心有动,也不会因此苛待因缘之人。」他说话向来是不温不火的,唯有此时,隐约透露出一种无措。
菩提树沙沙作响,南娆看着他肩上已霜白了大半的髮丝,皱眉按住了自己的心口,赤帝妖心是她九成性命,同理,佛骨禅心也一样。
「……你为什么走不了?」她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当年我父亲予我赤帝妖心前,曾请托道尊岁寒子亲自出手为我赤帝妖心加护防御,单我一人,可抵百名化神修士一同出手。而应则唯出手时,我却毫无反抗之力,所留下的伤口,亦蕴含周天剑意,恐怕十年难散。」
「我知。」
「你便是以佛骨禅心为我吊命,又能抵得了多久?我会累得你一年年虚弱下去,当年界壁之战、修界上下追杀都杀不了你,在这里为我不战而亡,可值?」
寂明道:「与我而言,天地悠悠,何时何地何因往生,都不过一坯黄土尔尔。」
南娆盯着他的背影道:「但我不愿如此,我是赤帝后人,赤帝扫诸六合,威赫天下,便是死,也需得与仇敌一道沦亡。」
寂明微微叹息,随手一拨,他们上方迷蒙的红色血雾四散而去,而上方亦是同样被无形的大手拨开一隙夜空。
弦月高悬,一颗紫微星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修者大多粗通星象,南娆微微色变:「紫微帝星出妖光,诸星晦暗,必有祸事。」
「道生天命星不坠,我永远出不了这秽谷。」寂明眸光浅淡,「不是我执意阻你雪恨,实是道生天欲夺赤帝妖心,以你眼下之状,踏出秽谷后,佛骨禅心便是你的夺命符。」
对方可是应则唯,他的心思,恐怕便是赤帝在世,都难以猜透。
「我今日方知,道生天这样一个自诩天下诸道源流之圣地,竟也是一个玩弄人心之地。」
「由来已久。」寂明道。
南娆盘膝坐正,请教道:「愿闻其详。」
「……」
南娆:「禅师,你同小沙弥们讲道时,也要背对听者吗?」
寂明沉默了足足十数息,方慢慢挪正,瞳仁里映出南娆凤凰花一样的面容,他的眼神仍是十分平静,但捻动佛珠的速度却加快了不少。
「我便同你讲一个在我幼时……珈蓝古佛告诉我的故事吧。」
「曾经在凡人间,有一个书生,因批判权贵而落榜归乡,一路上受尽衣锦还乡的同侪讥笑,说他此番落榜,只能回乡教书做个贫寒的私塾先生,连自己都养不起,如何养得起妻儿,不如让他们代养。」
「驿站入夜后,书生睡在最便宜的柴房里,心气难平,半夜提起柴刀,将讥笑他的同侪们全部杀了。」
「洩愤之后,书生看着满地尸骸清醒过来,想到这些同侪家里也有父母妻儿,一时悔恨交加,正要自刎之时,驿站外一伙强盗闯入驿站里大肆杀掠。而书生心想,左右都是死,不如死之前带走一个杀人如麻的强盗,也算是弥补。」
「但怪事发生了,就在书生凭着一股血气杀了第三个强盗时,窗外一缕青光飞入,数息间,所有的强盗都死光了。书生抬头一看,只见门前立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
「老人说,你刚刚所作所为我都看到了,见你资质不差,想收你做个弟子,从此舍下这些红尘,随我成仙成神。」
「书生造业在前,赎业在后,起伏跌宕间,心中只想逃避,便跪请老人收他为徒,引他入道。」
「老人又说,可你一身因果未断,就算修仙也难以入道,需得斩尽尘缘。书生不懂,再次向老人请教,老人便直言道,尘缘最重者,莫过情缘亲缘,你若随我离尘,你今次屠杀同侪的恶果就会落在你妻儿头上,何不让她们早早解脱?」
「书生大惊,说妻儿何辜,老人笑笑拿出一本书册,说这上面记载了修真妙法,你今日将妻儿的因果断在自己手上,他修炼得道、成仙成神,去酆都大帝的椅子上坐一坐,挥挥手便能让妻儿起死回生。」
「书生半信半疑,回乡路上辗转难眠,兜兜转转回到家乡,却看到自家门院被闻讯赶来的同侪家人烧了一半,妻儿抱着孩子躲在后院的枯井里瑟瑟发抖。」
「同他一道来的老人挥挥手,便将那些上门寻仇的人都震退了,书生看着老人的能为,眼热不已,对老人的话笃信了十分,用老人相赠的金银好生待了妻儿数日后,将妻儿也杀掉,并投入井里用石头掩盖。」
「但是,书生跟着老人入道炼气后,修为一日千里,不出两年竟直接筑基,这时他已知晓修界的真相——所谓成仙成神,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那个老人,也只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魔修而已,诱哄他杀妻杀子,只是为了收集他妻儿的怨魂炼宝。」
「故事的最后,是书生痛悔中杀了老人,自以为为妻儿报仇后,继续踏上了修仙大道。」
寂明说到这里,便看见南娆靠着菩提树半阖着双目,评价得十分毒辣。
「这书生起意杀同侪,是为了洩愤;为逃避罪责,又听信魔修之言,杀了妻儿;为避免自己良心谴责,又杀了引他入道的魔修好圆满其道心,纵心中仍存一丝仗义之心,但细数而来,桩桩件件均为自己精打细算,此人若在世为大能,必是魔头之辈,你说的这人是魔师森罗?」
寂明道:「……是道尊。」
南娆坐直身子睁大了眼,哑然半晌,又重重倒回在菩提树上:「难怪道生天之人,知情知心,又不耽溺于情,反而当断即斩,说他们一句上樑不正下樑歪,丝毫无差。」
应则唯从头到尾没用过什么刻意的手段,只不过瞭解他们而已。
他知道南颐爱姣娘,便会因娆娘之死心性失控进而屠城;
他知道她放不下亲人,必会与辰洲背道,受天道碑重创后,他再取得她的信任;
他知道寂明不会看着她死,就把她丢下秽谷,待寂明以佛骨禅心相救后,他既少一个大敌,又可轻鬆取得佛骨禅心。
他从头到尾,利用的都只不过是一个情字而已。
可到头来她知道了又如何,红尘莽莽,众生皆迷,唯他一人观棋不语,心中取胜之道分明,他不是赢家,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