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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我和你父亲曾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哈吉暂放下剃刀,走到我面前,双手负后,俨然一副训斥新兵的姿态,“你的父亲,安德烈斯上尉,他在你这般大时,就已经学会用枪指着敌人的脑瓜了。”
十六岁,指着脑瓜,用枪。
不愧是我的父亲。
“足足五十多口人,半小时,只用了半个小时”哈吉望向远处,晦而一笑,“你父亲当年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洗劫了大半个村庄。”
风雪更盛几分,几近就要掩去眉间胆颤。
哈吉又说:“为什么到了你,安德烈斯一脉就变得如此庸懦,你是德意志的子民,为什么连捏死一只老鼠都如此犹豫?”
“正因为我姓安德烈斯,所以绝不能伤及无辜。”
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可辩驳的话,然其生硬薄弱之程度,仿佛一出口就要碎在地上。
哈吉冷笑一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刚正和慈悲是一种令人鄙屑的品质,“现在我终于知道,你父亲让我代他好好管教你,是出于何种目的了。”
“父亲”我不大甘心地抬起脸,“他也会在意我吗?”
“当然,上尉很在意你。”哈吉拍了拍我的肩,好像他与我是同盟,“一个声名狼藉、被驱逐在外的流落之子,无论如何,他尊享一生的军功荣耀,都因你而沾上了污点。他怎能不在意?”
见我不说话,他走到红拂身边,象征性地踢了一脚。
“该死了吧?”他问。不知是对谁。
“唔”红拂恹恹然撩开被血染透的刘海,在雪地里翻了个身,满是血渍的手颤巍着指了指我。
“别逼他”
他好像在说,我没听清。
“别逼他”
他固执地重复着,好似临死前的最后叮嘱。
一旁的阿兰泣不成声。
“上校,我剃。”
我抓紧拳头,攒足勇气踏出一步。
“只是有个条件请上校饶恕红拂,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哈吉不置可否。
“认真的,上校,我说真的。”
我信誓旦旦地起手立誓,一把拿过他手上的剃刀,以表忠心。
“克里斯”大豆丁护住小豆丁,腾出一只手来挡住我靠近红拂。这已是他能做的全部。
红拂半昏半醒在一旁,死寂如一座活死人墓,满园风雪戚戚。
“抱歉,红拂。”我说,后半句在心里-------
抱歉,我们还没来得及做朋友,就先要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彼此。
哈吉略微示意,下面的修士不言自明,将阿兰从红拂身旁拖开,以便我为他剃发。
我抓紧剃刀,哆嗦着蹲下身,不敢正眼看身下人。
“克里斯不要”红拂憋着哭腔,脸上不知是血是泪,“我不要克里斯。求求你别剪我头发克里斯”
“非常抱歉,红拂,我是说真的抱歉”
除了抱歉,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的话。
“我不要”
他紧紧护住自己的头,那一头乱发,即便沾了碎雪与血渍,也透着一股古木长青的气息。
“克里斯!”阿兰抻出脖颈,撕心地喊:“别这样,克里斯!那会要了他的命的!会要了红拂的命!”
“还不塞住他的嘴?”哈吉甩过一个眼色,修士立刻将一块碎布塞进阿兰嘴里,连拖带拽将他带了下去。
有些胆小的孩子开始隐隐啜泣,但更多的面孔上写着冷冽与麻木。这样的事,似乎天天都能看见。每个孩子都可能成为今天的红拂,这就是这个世界。
一丝一缕的头发如羽毛般飘落在地,剃刀有条不紊地收割着,红拂像是真的死去了一样,瞪大眼睛望着天空。
他那两只眼睛,像是两面空镜,硕大的眼珠啪嗒啪嗒滑落两颧,啪嗒啪嗒,滑在我炙热的指缝里。
“够了。”
剃到一半,哈吉打住节奏。
一位年轻修士小步跑进。
他附在哈吉上校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哈吉便又做了个打停的手势,我方放下剃刀。
哈吉说:“今天到这里就够了,等会汉密尔斯上将要来,我可不想让他看见这院子里的血。”顿了顿,又补充:“还有这晦气东西。”
“上校,这算怎么回事?”
火罐不大满足地嚷嚷着出列,毫无同情地看着地上的红拂,“这剃头剃一半,可是没有的讲究。这在我们那儿,叫什么?叫阴阳头,要我说,要剃就剃全,不然像个老妖怪,晚上起夜撒尿可是要被吓死。”
话没说完,他便带头嘎嘎坏笑,他身后的小跟班,除了猹猹,也都一一笑出了声。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哈吉重新戴上皮手套,往屋内走,刚要进屋前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火罐说:“有件事我正想同你讲,等汉密尔斯先生走后,记得来找我。”
“是的,尊敬的上校。”火罐毕恭毕敬地半鞠了个躬,活像条训练有素的贵宾犬。
红拂一动不动地侧躺在血泊中,因挣扎,他的铁青色头皮上血迹斑驳,全是剃刀划拉出的新鲜伤口,还有些露出了粉色的息肉。
“对不起红拂对不起。”我扔下剃刀,软跪在他身前,眼中视线早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