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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沉在杳无人烟的拍摄场地呆站,脸上抹着的泥灰几乎干裂。他在心底盘算了许多可能发生的事,并一一为它们制定计划,好将结果导向影片顺利拍摄这一结局。
摄像机屏幕上的时间读数一秒一秒增加,天际乌云层层叠叠地滚动,随时要降下真的暴雨。
周沉终于推动木门,修长的手进入镜头,生锈合页与木头挤压摩擦,发出长久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随着这声音,天光倾泻而下,他得以见到这座倾注了鬼魂的祠堂内里的真正模样。
祠堂里没有点灯,茫茫的黑暗与它的破败相得益彰。
楹联上的字体已然模糊,高悬匾额上倒还能看出祖训的模样。四个字大方规整,写的是——“孝廉方正”。
此时,笔锋凌厉的字被鲜红绸布缠着,在“廉”与“方”之间的正上方,一朵绸布叠成的红花垂落着,宛如开春压坠枝头的繁花。
大喜的装扮与匾额格格不入,显出些许荒唐,却是这里最完整最漂亮的物品。
匾额下方,青石砖地上静静摆放着四方神龛。供奉的牌位七零八落,露出的木头表面皆浮着一层灰白尘土,显然许久没有人打理过。
许许多多孙氏的幽魂徘徊在此,却无子嗣可供他们庇佑。这座庇佑子孙万代的祖祠俨然被后代遗忘,成为山间隐秘的废墟。突然被想起时,上供者却连简单的打扫和修缮都懒得去做。
没有香烛,没有贡品。空空茫茫,了无生机。
“嗤——”
一点烛火亮起。
大堂中央红色做底,锈金银线的蒲团被照亮。上面金线勾勒的鸳鸯成对,银线描画的仙鹤高飞,垂在地上的流苏挂着银质蝴蝶,或展翅,或停留,栩栩如生。
这样精致漂亮的软垫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泥土,泥水渗透绸布,凝成干硬的土块。
周沉的目光被那些晶亮的丝线吸引,又被出格的泥点指向上方,最终落在软垫上,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
新娘捧着喜烛,端坐。旋即,“他”身后亮起成片成片的喜烛,聚在楹柱底部,铺散在神台各处,将凌乱牌位照得红火。
贺执将透红的喜烛放在砖石地上,蜡泪便顺着柱体而下,在尘土里冷却,凝聚,堆积成怪异松散的烛花。
周沉停下脚步。他离那道红影只有两步远。贺执脸颊画上了面靥,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喜服,眉目间飘荡着平烨烛的幽魂。
【姜深进来时,没有遇到平烨烛,只与寄居山野,背负夙愿的精怪打了个照面。那只精怪长了平烨烛的脸,妖冶凄冷,与山间小屋里缩在篝火边烤红薯的年轻赶尸人相差甚远。
那只精怪点红烛,跪拜神台。
他是那些绑着他的寨民,是要将他活埋配给孙鬼的长老,还是……
姜深眨了眨眼,感到里面泛出滚烫的液体,将眼睛刺伤。
那还是替他避阴魂的,他在大山里的朋友。
他就是平烨烛。
冷汗浸透姜深的后背,四肢终于能动弹时,姜深近乎崩溃地扑在幽灵般的平烨烛身上。他撕扯着那些华贵精致的礼服,银饰被撞得叮当响,红烛被打翻在地,摇曳两下后不甘地熄灭。
他困兽一般在祠堂里游走,在看到一人高,铺满红绸,四周摆放着昂贵银饰的棺材后,彻底疯狂。
酥烂的木头牌位在棺身上留下几道细微痕迹,红绸被扯碎,银饰被砸烂。
姜深抓着平烨烛的领子,大喊:“我要躺在这里?还是你要躺在这里?他妈的这里都是一群疯子,疯子!”
他害怕极了。因为平烨烛看起来与这里太过相配,好像他一眨眼,就能变作旧祠堂里被埋葬的一具尸体。】
戏目清晰呈现在脑海中,周沉的双脚却几乎沉入青砖地,挪动不了半分,他的思想翻腾着与平烨烛应和,与姜深应和。
最终他得出一个和谐的结论——贺执该是旧祠堂里被埋葬的,葬在他身边的尸体。
贺执比他想象中还要适合平烨烛,那身喜服也比他想象中更贴身。现下的场景是匿名编剧为平烨烛编写的归宿,而周沉觉得,就连这也比想象中更适合贺执。
“小周导,你没入戏。”贺执的声音突兀响起,“依照剧本,你应该砸碎那口棺材,踢翻烛台,把这些牌位都踩得稀碎。”
贺执拽起自己的领口:“然后扑过来像这样子拽着我,眼睛瞪圆,泪水淌得满脸,然后……狠狠亲我一口。”
他的声音喑哑,语调却上挑,与一身服装毫不相配。
周沉阖眼,再睁开时属于平烨烛的幽魂已然从贺执身上消失了,可回来的却不止是贺执。
贺执起身,甩掉啰嗦的喜袍,将一身脏污丢弃在后。他嘴里调侃着,嘴角没有勾起半分。那份轻佻懒散就像是木门上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薄而脆弱,随意一戳,就能打破伪装。
贺执迎着光,微微眯起眼,看向周沉的目光里,分明满溢着复杂的情绪。
校园时周沉在贺执身上读到过喜爱与愉悦,重逢后他读到过尴尬、愧疚、讨好,乃至动情时的疯狂。可现在,他没能读懂。
“你怎么没入戏呢?”贺执叹息,他依旧是那副痞里痞气的模样,身后喜烛飘摇着,将红色映照在贺执的周身,像从墓地里苏醒,无所不知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