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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夕阳斜照的时候,银灰色小车终于沿着县道走到了两省边界。小车子性能一般,车辆进入尚未完成硬化施工的一段路上,谨慎地行进着。一辆辆车从旁边飞驰而过,车尾带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电台信号时断时续,被路面噪声干扰,更加听不清楚。司机关了收音机,找王照安说话。司机很健谈,天南海北地说,说路上的人情世故,说自己,也说帮她拉来这笔大生意的丁娇。
在老家被叫做叁妮儿的丁娇在司机嘴里来回就是争气两个字。
听说叁妮儿提前一年上学,她爸妈想让她早点出去打工,又让她跳了一级,结果她不仅能跟上课,还有重点中学抢着要她,争气。听说她选择了录取线比她的分数低了几十分的千广大学,什么都没做就拿了小一万的入学奖学金,争气。听说她还没毕业就找了份好工作,出钱把自家的破土房翻盖成崭新的叁层小楼,争气。谁家的女儿,嗐,别说女儿了,就是儿子也没几个比她争气。
凉茶的清苦在舌尖蔓延,许久才渐渐感觉到回甘,脑海中丁娇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丁娇陪她在停车场待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收到社团负责人的消息,说马上要上场表演了。她瞄向刚进入停车场的一辆车。几个人穿的服装和她身上的衣服风格相似,正在后备箱前慢悠悠地收拾装备。丁娇也看见了她们。
票放在她手里,丁娇说:“你跟着这些人进场馆,社团同学表演结束你们再一起出来上大巴车。”
她把下巴上的口罩向上拉,推开车门之前却被丁娇叫住。
丁娇嘴唇轻动,叫了一声学姐,声音并不坚定,像抽烟吐出的白雾,在空气里拐了几道弯就消散了。王照安激动了一下午,她明白丁娇也有同样的即将找到宝藏的心境,而且有过之无不及。
“你可能很快会后悔。”
“不会。”
“换了身份以后就是从零开始,没有学历和工作经验,加上到新环境,很难再找到体面的工作了,只能做体力活。你没进过厂,没打过工,那种生活的辛苦是你想象不到的。”丁娇说,“如果最终要回来,不如不走,不要白白受那些苦。也许像‘白月光’一样,等他不喜欢了就会和你分手。”
王照安不是没有想过后悔。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她站在中餐馆后厨的洗碗池前累得站不直腰,会骂自己错过了躺着发财的好机会。她很爱后悔,大学每个熬夜写论文、背重点的期末都后悔没挑个更轻松的专业;盯完晚自习走出林德中学的大门,夜里的凉风扑面而来,她也会后悔拒绝了王宽正安排的轻松岗位。她总是有许多不满。问她真要换一条路吗?不要。
“你是关心我呢,还是怕我再回来找他?”王照安问。
丁娇说都有。“白月光”走了又回来,周广陵不计前嫌。如果王照安也走了又回来,她要再等多久才能拿下周广陵这个目标呢。
王照安说:“本来就没有好聚,所以难说能有好散。不计前嫌,他可不会这样厚待我。”
他对她总是格外苛刻。他那些为数不多的好资源早就慷慨地分光了,爱慕给了肖媛,尊重给了唐甜甜,宽容给了丁娇和“白月光”,给她的只有他从一摊碎玻璃里拣出来的几粒冰糖块。
“他怎么对你?”丁娇追问。
“这么八卦。”王照安很快转移了话题,“你不用怕我回来,也不用怕他会记得我太久。我今天走,他明天就回脂粉堆里打滚去。”
王照安狡黠地望了丁娇一眼,教她怎么从脂粉堆里脱颖而出。
“像甜甜能最高效地让他对你感兴趣,再往后——”
“我知道,然后就要像你。”
“像我没用。你要像他。”王照安说,“他在事业上的技巧用得再得心应手都应付不了他私人的问题。他的叁十年有两道分水岭,叁个时期的人天差地别,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既割裂又连贯地活在他心里。”
看丁娇似懂非懂,王照安又说:“他看不到自己,而你如果既了解他又像他,他就能通过你来肯定自己是对的。缺点可以像,但不要太像,不要让他把自厌转嫁到你身上。你都能做到的话,就是从源头解决了他,就算有什么唐酸酸、唐苦苦、张照安、李照安的也不用担心。”
画了半天饼,王照安都有点口干舌燥了,丁娇就说了一句:“你真了解他。”
王照安看到了丁娇不再遮掩眼底幽微的嫉妒火苗,说道:“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学会长久地傍大款,不是让你磕脑补的cp!”于是丁娇又笑了。
车轮压过路面的石头,剧烈地颠簸,松松捧在王照安手里的杯盖没拿稳,中药似的凉茶洒了出来。
真到临走的时候,两个人都很紧张。王照安?上挎包走向人群,丁娇的最后一句话留在她背后,溶进被烈日晒得膨胀的空气里。
丁娇说谢谢你帮我。
再世故也是年轻,贪心不足,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王照安不讨厌丁娇,但心底里多少还是瞧不起这种主动给自己标价码的人。然而当她顺利坐上车子出了省,处境越来越安全,她慢慢觉得有点亏欠这个把自己做的凉茶塞在她包里的女孩。
她和丁娇做了不公平的交易。丁娇以为自己换到了金子,然而拆开包装才会发现薄薄的金箔下面是掺入了放射性元素的破铜烂铁。
她十八九岁的时候也被田泽宇几句话就糊弄得找不着北。丁娇才二十岁,不晓得正经恋爱谈没谈过一段,周广陵人五人六地往她面前一站就已经不战自胜。这只是女孩们难免的失误,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而她不仅没提醒丁娇,还加重力气把她往那个大她十来岁的男人身边推了一把,虽说,这样损人,但确实利己……
王照安与广博虚伪的良心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丁娇把下午开的车还给逛完漫展出来的朋友,坐上刚从始发站出站的地铁,细细咂摸王照安说过的话。
许多地方丁娇都想不明白,比如王照安说那个人原来叫周广陵,却像看穿她的想法似的,叮嘱不要私下调查他的过去,要等他亲口告诉她。
手机握在手里,屏幕开了又锁、锁了又开。别调查,不说还好,一说更让人好奇。丁娇从通讯录里找出在做私家侦探的同学,正要发信息寒暄两句,屏幕弹出了秦山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端,秦山把车开到了丁娇家附近。当初周广陵心情好,往黄金地段的跃层房子里藏了个“娇”。秦山随意看着圆形广场的喷泉,拨通了丁娇的电话。
“你有事吗?”
“你之前让我帮你抢一个联名限量款行李箱给你妹妹用,我抢着了。”
丁娇歪了歪头,过了两秒才想起来那是好久以前拜托他的事了。“辛苦辛苦,改天请你吃饭!”
“别改天啊。”秦山笑着说,“你在哪呢?”
“在学校!”丁娇下意识说。
“你都毕业了还去学校干什么?”
“卖点二手东西。”
“我过去接你?正好把行李箱包装拆了看一下。送货上门,是不是得再请我吃顿夜宵?”
丁娇磕磕巴巴说不用接,秦山说行吧,那改天再给你送过来。丁娇说完再见,秦山挂断电话前听见一个标准匀速的女声:“下一站,新街公园……”
秦山在地图上搜了一下新街公园,在靠近南郊的地方,面积很大,但因为附近居民不多,没什么人气。在新街公园两公里范围内,秦山看到了会展中心。
在今天这个时候来找丁娇,就是知道王照安要一个人逛漫展,丁娇也不用去果果那里